
七月,第四届朝颜夏令营在上海纽约大学再度开启。42名五年级到九年级的外地来沪务工人员随迁子女(后称“流动儿童”),走进上纽的夏令营课堂,与来自五湖四海的上纽学生辅导员组成临时的“夏日家庭”,共同开启一场围绕表达与成长的沉浸式旅程:
他们走进“真人图书馆”,聆听上纽教职工、辅导员哥哥姐姐、流动儿童前辈的人生故事;戴上面具,练习用身体表达内心;亲手制作酥饼、设计手工,体验创造的乐趣;走出教室,探秘迪士尼,在城市中观察、记录、联结……
这是一项连续四年在上纽举办、面向流动儿童的免费夏令营,延续“自我探索+戏剧表达+情绪引导”的核心,今年特别关注正处于成长转折期的10至14岁流动儿童,他们有的即将在暑假告别在上海打工的父母,回乡就读;有的将结束义务教育阶段,走入职校,开启未知的下一站。
为更好地陪伴他们,在上纽社区参与式学习办公室(CEL)的支持下,14位来自不同年级、不同专业、不同地域的本科生辅导员参与了为期四天的密集培训。培训由本次活动策划设计者、上纽2023届校友张雅淇,以及从事戏剧教育多年的小花老师带领。辅导员们还同时修读了心理学副教授崔丽弦主讲的课程“流动儿童的社会情感学习与干预”(Social and Emotional Learning and Intervention for Migrant Youth),纽约大学斯坦哈特学院研究与公平副院长、国际教育教授Sebastian Cherng(程华宇)协作指导。
辅导员们不仅获得了儿童心理发展的专业知识,也设计了适合不同性格、需求与情境的活动与仪式,并在实践中不断调整、磨合、共创。
自2021年以来,朝颜夏令营已成为每年在上纽重启的“共同体”——它不止属于那些来来去去的孩子,也属于始终在“教育”路上摸索的青年人。
营地结束后,我们邀请了策划者、学生辅导员,回望这段陪伴与成长的旅程,分享他们的经历和朝颜的“温度”——
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也是一次关于身份、陪伴与教育的重新理解。


“教育的本质是人与人的互动”
课程协调员凯莉(张雅淇|上纽2023届校友)
从上纽大世界史(社会科学)专业(社会学方向)毕业后,张雅淇在哈佛大学获得了人类发展与教育硕士学位,之后回国,加入“美丽中国”支教项目,赴云南楚雄州姚安县栋川小学支教。自朝颜夏令营创办以来,张雅淇已连续四年参与其中。前两届,她作为学生辅导员陪伴营员成长;后两届则参与整体策划,负责除戏剧之外的活动设计、带领,营前培训与营后复盘。

我最初是以辅导员的身份,第一次真正靠近“流动儿童”这个群体。后来参与课程设计,我开始带入在哈佛学习的人类发展理论,试图以更专业、多元的视角重新思考“孩子需要怎样的教育”,而不只是“我们能教他们什么”。
从云南支教回来,我多了一重身份——一线教育者。在资源有限、环境封闭的乡村小学,我切身体会到教育者本身也需要被理解和支持。我重新思考朝颜的意义:它不仅是服务孩子们的夏令营,也是青年人实现公共参与的土壤。因此,在设计课程时,我尤其希望辅导员们也能拥有探索空间,思考“教育”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当然,环境在变。我观察到越来越多初高中生在用AI倾诉情绪,他们在寻找一个可以信任的出口。我尝试在课程中加入AI相关的活动——因为我始终觉得,教育必须回应环境的变化,也必须回应人的复杂性。而“朝颜”这个相对理想化的平台,给了我一个稳定而自由的空间,让我敢于试错,去实践我真正相信的东西。
教育,本质上是人与人的互动。设计课程,就是在设计这种互动关系,我们不仅考虑孩子的参与度,也思考辅导员们是否能在过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是否愿意承担、回应、在混乱和挑战中成长。
今年的营会,我们特别聚焦面临“流动”挑战的孩子,关注他们处理分别与情绪波动的能力,提升自我效能感,也回应他们真实的职业发展需求。我们邀请有相似经历的大哥哥大姐姐来分享:如何选择职校,如何适应返乡后的落差。希望他们能看到连接和成长的更多可能。

朝颜是否改变了我?因为时间太短,很难说,但它给了我一个反思和实践的平台——让我思考如何以“设计者”的身份,把理念转化为现实,如何更合理地配置资源、与协作者沟通,并设想自己能为这个项目的未来做出怎样的贡献。
我常常被辅导员们所打动。他们和孩子们在一起,有时分不清谁是孩子,谁是大人。他们也自己的困惑与挑战——家庭关系的困境,同辈关系的张力,未来的不确定等——但他们愿意沟通、愿意承担,这让我印象深刻。
我希望他们从这段经历中,获得对流动儿童议题更多的理解,在专业能力上有所提升,比如学习服务规范、建立儿童同理视角、清楚角色与边界。也希望在上纽以及各公益伙伴的支持下,能有更多青年关注这一议题,并积极投入其中,回馈社区。
如果要用一句话概括我相信的教育,那便是,“一个能让每个人好好活的教育”——这是底线。理想一点,是“一个能培养良知的教育”。
当然我知道,要实现这些极难。我见过太多不能全面地看见孩子的教育场景,也见过因制度和资源的匮乏而逐渐沉默下去的孩子。尤其在云南,我常常觉得,他们如果将来能自食其力,不给下一代太多生存压力,那就已经是极其珍贵的成功了。
这些年,我变得更加小心,并不再像四年前那样锋利——可能是更谨慎了,也可能是更明白了表达的局限。但如果还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我想说:如果教育不能带来理解、信任和尊重,那它可能就偏离了它最初的意义。
当放下“引导者”的角色……
辅导员树莓(闵愉翔|2028届神经科学专业)

起初被这场营会吸引,是因为想知道“戏剧疗愈”和“社会情感学习”这个看上去有点玄乎的搭配如何实践,如何帮助孩子们认识自己与他人。这种强调“体验”的课程对我来说是第一次,我也想知道,作为大学生,如何快速吸收新知识,并转化成一种引导的能力。
我所带的小组孩子五个“六升七”,一个“七升八”,他们大多数自称来自“上海”,但熟悉之后,会聊起安徽、四川的老家,以及各自学校的风气与趣事。他们都喜欢二次元,兴趣广泛:从研究人设、设计场景,到研究科幻、讨论游戏。
在“真人图书馆”中,我讲了自己的几个故事。比如“职业电竞梦”,从沉迷到节制,从段位晋升到升学压力,我讲述了游戏带来的即时满足如何被学习中更深层的“掌控感”替代。另一个故事,“写不完的作业”,讲我如何从应付式的学习状态中跳出来,开始真正思考自己能做好的事情。还有“临港、南汇、上海”,是我高中时对环境的逐步认同过程——在临港这片未被完全定义的土地上,我慢慢学会了感恩。

带营会并不轻松。前几天几乎没有休息,后来我意识到,不必对孩子们“有求必应”,给他们空间自由交流探讨,反而能激发更多主动表达。这颠覆了我“引导者要负责到底”的思维模式,也让我们组内小朋友们变得更自觉、更融洽了。
虽说我们自己设计的活动让我有时觉得仓促,但感恩导师团队,总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我们没有什么“追求标准和完美”的负担,没必要因为细节不完善而自我打击。
我的辅导员搭档叶子(Danica Zhao)来自宾夕法尼亚的费城,我俩是互补型。她从小就协助家人照料孩童,对细节特别敏感,譬如她比较在意孩子们在吃饭、排队、听讲的细节中反映出的交际方面的问题,常去提醒他们学会尊重。我起初觉得这些不必要,后来意识到,每个人的习惯背后都有过往的摸爬滚打。她的坚持,也让我们营期内的日常更有秩序。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一天,一位五升六的小女孩平静地讲述自己如何在家庭环境中调节自己的情绪和兴趣,我被她的“活人感”和阳光的态度感染,她笑着说“习惯了,没什么的”。真想将她的“优势心态”像学一门技艺一样学过来。看来对于“好好和不同的人打交道”这个本领,不一定看年纪,有些人面临这样的问题早,有些人则晚,我们都可以互相借鉴。
辅导员=受过训练、愿意倾听并提供支持的人
辅导员CY(徐楚琰|上纽2027届学生|社会科学(政治学方向) & 金融学(商学与金融)双专业)

在朝颜,我的身份是“counselor”——不同于中文语境中的“辅导员”或“班主任”,它更接近剑桥词典的定义:一个受过训练、愿意倾听并提供支持的人。这种角色定位,加上我个人与老师建立关系的经验,以及崔丽弦教授从学术角度对青少年心理的讲解,都帮助我迅速与孩子建立起信任。一开始沉默不语的孩子们,在几天之后,会主动和我分享喜欢的艺人、谈及对未来的想象。
作为培训的一部分,崔教授专门为我们设计并教授了一门课,帮助我们理解青少年的情感与社交发展。他提到的“interpersonal curiosity”(人际好奇心)这一概念让我印象尤深。而在小花老师的带领下,我们提前排练戏剧活动的流程,也让我更深入理解其中的教育逻辑。
整个营地的设计非常精细。课程协调员凯莉(张雅淇)对每一处安排都深思熟虑,尤其是辅导员的组合。我和搭档小月(宋小岳)在学术背景上截然不同,而这正契合夏令营“学业与职业探索”的目标——让孩子们看到未来不止一种路径,也能从我们身上找到一些共鸣与可能性。
本为给予而来,却带着满溢的收获离去
辅导员妮妮 [Enkhlin Erdenebat|上纽2026届学生|来自蒙古|主修社会科学专业(国际关系方向),辅修世界史(全球中国学)]

我小时候在中国生活过三年,六岁搬回了蒙古,语言的转变让我体验过被误解、也被慢慢接纳的过程。那之后我就知道,有时候我们最不适应的地方,反而会长出力量。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我带的孩子十三四岁,来自安徽、湖南、山东、江苏。大多数在上海生活多年,也早把这里当成了家。但他们即将面临中考后的重要抉择:是留下来继续读书,还是回到老家。一些人还没有答案,但在营会的十天里,他们愿意笑、提问、参与表演——哪怕内心也有不安和犹豫。
不同的文化背景反而拉近了我和孩子们的距离。他们对我充满好奇,问我:“蒙古人上学是不是骑马?”“你们住的蒙古包长什么样?”这些天真的问题背后,是他们想靠近我的愿望。而当我听不懂他们的网络词时,他们也会耐心解释。我们成了一种彼此学习的关系。
我们组里有个女孩特别爱提问,什么都要问:“为什么这个游戏要这样玩?”“为什么我们要画这个图?”我有次忍不住问她:“你为什么总问‘为什么’?”她回答说:“因为我不知道答案。”她的坦率让我很动容。我发现,作为成年人,我们常常因为害怕而不敢提问,怕显得无知,怕暴露脆弱。但那份小心翼翼,也悄悄堵住了我们通向世界的路。在和孩子们相处的时刻,我想起:原来好奇、坦率、不怕承认不知道,是多么珍贵的能力。最真诚的连接,也正是从这样的双向靠近开始的。
营地期间,我愈发体会到: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陪伴时刻,能带来多大的不同。
“真人图书馆”环节,我们组有个孩子,明显很想讲,却一次次退缩,说自己的故事不够好。我和搭档鼓励他说,他的故事值得被分享。最终,他鼓起勇气走上台,最后还进入了前三名。那一刻我意识到,教育公平不仅关乎资源的分配,更关乎一个人对自我价值的感知。这意味着,每个孩子都能被看见、被听见,并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得到恰当的支持,在他们迟疑时,给予一个可以安心做自己的空间。
这次营会让我体会到,信任的建立不只靠课程设计,更来自日常相处中的倾听、玩笑,或是在低谷时的陪伴。作为文化背景不同的参与者,我也学会了放下预设,以开放的心去理解每一个独特的孩子。
有人说,十天太短,关系难深。但在结营那天,看着孩子们含泪告别,我知道,教育的影响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持续的真诚投入。十天,我本为给予而来,却带着满溢的收获离去,所得或许更胜所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