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上海纽约大学本科生活的最后半年,范嘉茵即将从交互媒体艺术(IMA)和世界史(社会科学)双专业毕业,正在焦急等待硕士申请结果的她偶然看到一则招聘信息——她关注已久的瑞士环保包袋品牌Freitag在为上海首家直营店招聘店员。
“可持续发展”——这是她从高中开始就感兴趣的议题;“入伙初创团队”——一路都在浦东外国语学校、上纽大等刚成立不久的学校上学的她,对与自己所属集体一起探索开拓的成长方式兴奋不已。一看到岗位描述,嘉茵便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的邮件投递。
简历投递出去的一个月后,嘉茵收到了工作录用通知。意外的是,在同一天,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也向嘉茵发来了硕士录取信。
“你真的想清楚要加入Freitag吗?”面试她的店长给了嘉茵一个星期时间考虑。嘉茵陷入了两难:一方面,Freitag希望嘉茵能做一年;另一边,学校表示无法延迟入学,这次错过只能明年重申。
说没有纠结是不可能的:间隔一年后再申,能成功吗?如何一边做打工人,一边保持创造力,不让这一年虚度?
支持她间隔一年的教授告诉她,“间隔年”不会在第二年申请时被视为劣势,也欢迎她回上纽,用IMA的设备继续打磨作品集、准备申请;也有教授劝了她很久:店员工作不像她想象的那样新奇,重复枯燥的劳动会让她感到无聊,可能不值得为它放弃硕士录取。
最终,嘉茵选择不去荷兰深造,留在上海,做一年全职店员。
理由就两个,一方面,她本就考虑给自己一年时间沉淀,调整状态,总结回顾过去的四年;另一方面,嘉茵在第一次面试过后,觉得店员和店长给她的印象实在太好,她发自内心地想要和这样的人一起工作,那就“跟着心走”。
一名店员的“人类学观察”
早上11点,嘉茵到店上班,此时门口已有不少人排队等候。嘉茵有一种满足感——原来她的工作是被人期待着的。而她也期待着每天能遇到各样的客人。
有时,她会碰到穿着时髦但没什么主张,一上来就请店员推荐店里最特别款式的“探店达人”;有时,她会碰到酷酷的不太跟店员交流的客人——在选中满意的包袋之后就不再出现在店里了——她喜欢这样的客人,他们清晰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想要什么,在目标达成后及时控制自己的欲望。
观察久了,她仿佛从客人身上看见了自己,她越来越明白自己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不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
对于她服务的品牌,她也开始有了区别于消费者的市场感知和思考:我的品牌如何与其他以中产白领为主要客户群的同类型品牌区别开?如何在“出圈”的同时又不会过度曝光和消耗?
“如果不是在一线做‘体力劳动’,我不会有这样的体感。高频率地线下接触具体的人,给了我很大的自由观察空间。我甚至觉得,如果我够敏锐,我可以永远做第一个发现新趋势的人。我也发现了,在办公室里做的决策,有时候远不及在一线观察后做出的决策来得有效。”嘉茵说。
“名校毕业去做店员,不浪费学历吗?”
店员的工作干了一年,亲朋好友里这样不解的声音少了。她看得出来,一年前,一些关心她的人心里对体力劳动仍有偏见,只是当着她的面,没好意思说出口而已。
“蓝领低于白领,这样的鄙视链,不知道是不是在国内尤为明显,但无论是做店员还是现在来欧洲读研究生,我越来越觉得,能够靠自己动手过好生活,真的很厉害。不论做什么,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然后深耕,就很酷。”
如今的嘉茵,更坚定这样的职业观了。
嘉茵的店员同事最北的来自东北,最南的来自两广,许多人在做这份工作之前还干过咖啡师。尽管与她的背景明显不同,可大家依然有许多聊得来的话题——咖啡、电影、播客、爬山......
冬天的店里,客人少一些,嘉茵的工作不像旺季那么忙,她偶尔会在店里读书。店长和店员姐姐们会好奇她的书单。
有一次,嘉茵从北京的abC书展带回一本自出版的女性主义英文书Why Don’t You Show Your Anger,同事们很有兴趣,且愿意读一读英文原版。
慢慢地,关于阅读,她们聊得更多了,甚至在员工休息区设置了一个公共书架。
“我们感兴趣的图书其实都差不多:文学、女性主义、心理学、哲学,交流也完全是平等的。”后来,嘉茵和同事们会一起徒步、野营,“大家都很认真地在生活,很认真地在学习怎么让自己快乐,真好啊。”
联结“具体的人”
嘉茵擅长与人打交道,点子多,好挑战,常有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从校园到社会的这一路,嘉茵都享受与“具体的人”相处。在汲取能量的同时,她也把能量传递给更多人。
大一一开学,她就通过校园招聘会(on campus job fair)了解到校内兼职(student worker)的机会,并先后在大学传播部、图书馆和校办“轮岗”做兼职;大二和大三的暑假,她分别做了两段课题截然不同的本科生科研(DURF),并以视频、新校区全息图等多媒体形式结题,相比于传统的论文结题形式,她更喜欢做出实用的成果;大四时作为宿舍助管(RA),她为公寓内大一大二的学弟学妹组织策划活动……
大到科研、策划、宣传,小到摄影、视频剪辑甚至前台行政……嘉茵尝试了校内各种类型的机会和工种。在上纽大,嘉茵发现了自己对“人”的兴趣:“我对工作内容本身并不挑剔,我更看重我能和什么样的人共事。”这也正是她最后决定去Freitag做店员的重要因素。
上纽大交互媒体艺术学艺术副教授Marcela Godoy是嘉茵在本科期间就来往密切的老师。她的毕业设计和大三的本科生科研项目都由Godoy教授指导。
工作后,师徒二人依然联络频繁。嘉茵会经常和同样关注环保议题的Godoy教授分享见过的有趣包袋设计,和她进行专业上的讨论。
和嘉茵聊天,也让Godoy教授受到启发。教授和学校相关部门沟通,把校园里的废弃海报回收起来做成包袋,还办了三次工作坊,让更多学弟学妹一起动手设计制作包袋。直到现在,这仍然是Godoy教授教学与研究中的重要部分,她甚至与一家公益机构合作定制环保包袋。
嘉茵认为,上纽大的师生比很低,学生能和教授能建立更紧密的联结,无论是学术的还是私人的,这对本科生有“塑形”的作用。
栖居于可能性
现在的嘉茵已入读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交互设计(Design for Interaction)硕士项目——那个她曾经为做店员而放弃过,却在第二年唯一申请的项目。
工作日,嘉茵上半天课,做半天媒体撰稿的副业;周末,她会去参观荷兰设计周、徒步、创意市集、艺术工作坊和旅行。在这里,她学会了用车床切金属,还在鹿特丹的一个艺术工坊做了一个可以接收电波的短波接收器——通过体力劳动制作艺术品,让她感到很实在。
她认识了来自各个国家的朋友,听他们的教育经历和人生轨迹,交流旅行。欧洲朋友们能随口提起五六个国家的旅居经历。“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是让我感觉特别‘欧洲’的时刻。”嘉茵说。
大三在柏林交流的体验让嘉茵爱上了欧洲,她便想着,硕士一定要到欧洲读。可为什么在毕业第二年只申请这一个前一年已经给过她录取的学校,而不试试别的呢?
她说,自己也挺固执的:“去年他们虽然录取了我,但没有看到真实的我,如果今年我重新做了作品集,让他们看到更加完整、真实的我,而他们还愿意录取,才说明这个学校和我的价值观真正契合。”
短暂逃离了社会时钟的嘉茵,看到身边已经有了稳定工作的同学,也会有些许羡慕:“人要进入一种规律的生活状态以后,才有条件探索变动的可能。他们已经有经济实力可以去学一项新运动或新技能,也可以去回馈社会,为公益事业做贡献。”而这些都是嘉茵暂时还做不了的,她也会因此有些焦虑。
一年的店员工作,帮助嘉茵提前适应职场。但至于未来具体做什么工作,嘉茵完全开放:“我本以为自己花一年能想清楚未来要做什么,但其实到现在还没有想清楚。我就是没办法百分百地接受稳定态。如果一定要有人走出奇特的人生轨迹的话,这个人可以是我。”
思考了一会儿,她说:“说不定适合我的工种还没有出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