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原来是这样的生物课
当Diego Fischetti走进“人类遗传学:基因与人类疾病”(Human Genetics: Genes in Human Health & Disease)的课堂时,他不会想到自己会在这里搞明白,为什么他从小不能服用阿司匹林。
Diego来自意大利撒丁岛,是上纽商学与金融专业2025届毕业生。大四最后一个学期,他发现得再修一门科学模块下的通识教育核心课程,才能满足毕业学分要求。
从没上过生物课的他,决定跟随生物学实践教授、自然科学学科负责人于丹阳,踏入一无所知的DNA和细胞世界。
他患有撒丁岛人群中常见的G6PD缺乏症,服用阿司匹林可能诱发溶血性贫血。在学到“单基因遗传影响的性状”这一章节时,他听到了于教授的解释:这种遗传性疾病,源于G6PD单基因突变,会影响一种保护红细胞免受氧化损伤的酶的功能。在中国,人们常叫它“蚕豆病”。
那一刻,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状况可以被一条基因链条清晰追溯。“之前我觉得遗传学很遥远,但现在,我把DNA看作一套支撑一切的‘说明书’。这些说明书如何转化为复杂的生物学功能,我终于理解了。”
受到震动的还有另一位学生曾好。她高中学文科,在上纽主修交互媒体艺术,2025年毕业。
她深深记得于教授关于女性X染色体的讲述:当外婆身体里孕育着母亲时,母亲体内已经有卵巢,而卵巢里已经包含未来成为卵子的细胞。换句话说,今天成为她的那颗卵子,早在外婆怀孕时就已经存在,并受到外婆当时环境的影响。
她第一次知道,代际传承不是文学比喻,而是科学事实。“原来,产生我的那颗卵子,经历了三代那么长。而这种现象,只存在于女性的身体中。”了解到这层生物学意义上女性的独特,一度让她有创作相关艺术作品的冲动。
曾好原以为这门面向非自然科学专业学生的通识课,大概“类似于高一生物课,干巴巴的理论,然后算遗传概率”。很快,她的预想被打破。
于教授带领大家探讨的问题具体又有趣——
为什么有些基因突变会导致癌症,有些却不致病?是否有办法改变基因,以预防或治愈遗传性疾病?花几十美元通过DNA分析,找到远房亲戚意味着什么?一滴血如何帮助破解悬案?电影中“设计婴儿”的情节,又有多少科学依据?
课上,硬核知识与大家的日常经验和社会现实紧密相连。
从2023年春季学期起,于丹阳主讲“人类遗传学:基因与人类疾病”。这门课程入选了“2024年度上海高校市级重点课程”,属于“自然界的实验发现类课程”(Experimental Discovery Course,简称ED课程),该类课程是上海纽约大学本科教育核心课程六大模块中“科学模块”的重要组成部分。所有非自然科学专业的学生,都必须修读至少一门ED课程才能毕业。
于丹阳的教学目标不在于培养遗传生物学家,而在于让学生获得足够的遗传生物学知识,能理解科学家检验假设、解决问题的思维方式,能用科学的眼光打量世界,能对生命系统怀抱敬畏之心。
为此,她设计了14周课堂授课、8次实验和2次实地考察。对学生的评估也不只是考试做题,更重视他们能用掌握的知识“去解释一个科学现象,评价一个科学发现,或者预测一个科学相关的商业决策”。比如,学生会被问到——如果你是商业决策者,你如何思考基因编辑农作物问题?如果你是投资人,你如何评估疫苗的商业化前景?

“我们的通识教育,不是那种‘只讲专业书每一章的前两页’的‘稀释的专业课’。我们探讨真实世界的问题,从学生兴趣出发,逐渐深入,引导他们自主思考,寻找答案。”于丹阳说。
博雅理念下,上纽的本科教育通识培养与专业训练并举。社会和文化、写作、数学、科学、算法思维、语言六大模块的核心通识课程,共同为学生打下坚实的常识地基和底层能力。
在于丹阳看来,通识课的目的不是筛选未来能成为科学家的顶尖学生,而是让每一种背景、每一种可能,都被看到、被激发。“这是博雅教育很美的地方。”她说。
物理,没那么神秘
上纽通识课的主讲教授都是各自领域的真正专家,可面对背景不一的学生,要把课上得饶有趣味,让学生感觉自然科学可亲近,挑战不小。
“事物如何运作”(How Things Work)是ED类课程里另一门以物理学知识为基础的课程,介绍万物运行原理,物理专业多位教授参与开创和教授这门课程。
从2024年春季学期起,物理学副教授戚兵担任这门课的主讲。从经典力学到光学,再到初级的量子物理,一个学期内学习九个不同实验和相关的物理概念。
戚兵很清楚学生对物理的典型心态——天生恐惧,尤其是听到“量子卫星”“量子计算”这类词,觉得非常神秘、高深。
他想在课堂上做的,正是对物理“去神秘化”。
第一堂课,他从一个根本问题开始:我们要用什么基本概念去描述自然界?
他引导学生自己思考:要确定一个质点在三维空间中的位置,你需要坐标系;要描述它的运动,你就需要引入速度。“尽管学生数理基础参差,但凭借常识就能参与到这个构建过程中来。”
他擅长用生活例子化解抽象。比如共享单车:凭直觉,学生认为摩擦力越小,骑车越省力。但学了牛顿力学后他们理解了——没有摩擦力,自行车根本无法前进,因为加速靠的正是地面给轮胎的摩擦力。
“这门课的目的,是传递物理的思维方式,而非解决具体的物理问题。”戚兵一再强调。学生只需具备高中数学基础,加上一些常识和好奇心,就已足够。
更令人意外的是,在他看来,文科生学“量子力学”未必就有劣势。
“文科思维常从直觉出发。物理虽强调理性,但直觉同样重要。从某种角度说,文科同学是在‘think out of the box’(打破常规思考),从另一个视角看问题,反而可能带来不一样的理解。”
他的班上有位主修人文学科的学生,在上完量子力学的章节时,不仅跟他探讨,还去请教了数学教授,最后将哲学、数学、物理结合,完成了她的毕业项目。
而对戚兵而言,教授这门课也反哺了他自己的研究。他的研究方向是量子通信与量子信息技术。向非相关专业的人介绍自己的领域,迫使他认真回答:“你做这些研究,到底对别人有什么用?”
“比如一个学金融的学生可能会问:我为什么要关心你的量子技术?”他必须跳出自己的研究圈子,思考用圈外人也能听懂的语言去介绍自己工作的意义。“如果你一直面对同行,大家都默认这些价值,无需多言。但当坐在你面前的人群不同,就必须重新思考,该怎么把我的故事讲得让每个人都理解。”
某种意义上,他也在践行一种“通识”——让最前沿的科学,回归为可感可知的常识。
知识旷野,自由游荡
大学四年,曾好一共修了33门课。她说,除了专业课之外,于丹阳教授的这门“人类遗传学:基因与人类疾病”是她的最爱;即便算上所有专业课,这门课也稳居热爱名单的前五。“它给了我很大冲击,也带来了许多慰藉。”
她和同班的王无忧难忘穿上白大褂、走进实验室的时刻。
学期的第一个实验,是从草莓和火龙果中提取DNA。“最后,液体中真的析出了一些白色絮状沉淀,那就是DNA。原来DNA是真实存在的东西,你可以直接用手摸到它。”王无忧忍不住感叹。
每一次实验课也是曾好的心灵疗愈。那时她正深陷于交互媒体艺术毕业设计的高压中,穿上白大褂,遵照步骤操作,专注等待神奇现象的发生,让她感到放松。

王无忧是世界史(社会科学)专业人类学方向2025届毕业生。对她而言,上于教授的这门ED课是一种全新的学习方式。“其他的课几乎都是读文献、讨论、写论文。而在这里,我要听课,弄懂原理,复习记忆知识点,做实验,在用不同的大脑区域学习。”知识的不断增长,给她带来巨大的满足感。
当自然科学的种子,落在社会科学的田野里,她思维中便生出新的敏锐,有知识交叉后的独特视角。
教授布置作业,要求学生研究自闭症并做课堂报告。在搜集资料时,王无忧读到:美国曾有一位公共卫生官员称自闭症患者“给社会带来很大负担”,并希望“找到治愈办法”。“他说这些人没有自理能力,不会工作,不会对社会做贡献……我当时很震撼。”
几乎下意识地,她将这门课学到的遗传学知识与社会学专业课中学到的概念——“生命政治”(bio-politics),也就是公民生物特征与政治权利的关系——联系了起来,完成了一场令人耳目一新的报告。
“这是一个非常好的结合,”于丹阳点评说,“在专业课上学到了理论概念,在通识课里找到了现实的例子;而通识课上学习了疾病的生物学知识后,又能更好地理解这些专业概念。通识和专业互相启发,在学生身上发生了化学反应。”
这种跨学科的连接,也悄然改变着曾好,她有了新的理解世界的方式。如今她去美术馆,会不自觉地寻找有没有与生物、基因相关的艺术作品;她会主动转发生物科技新闻给同学;甚至开始构思未来创作自己的生物艺术项目。
而对王无忧来说,更大的收获是一种“敢在知识旷野里自由游荡”的信心。
她回顾自己上纽四年的学习经历,正是一段完美的“不固定“的旅程:从最初对社会科学和交互媒体艺术都感兴趣,到在纽约校园学习人类学和艺术史,最终在大四确定了一个融合人类学、媒体研究与文化理论的毕业论文方向。
王无忧说,“正因为学校给了我们充分的探索和试错的机会,你才会慢慢不怕了。即便是一个文科生,学校‘逼’着你必须选一门理科课,你会发现你也可以学下来。每一次成功的挑战,都在累积一种信心。”
“这种信心会延续下去。比如在硕士阶段,我就更勇气也有信心去选择一个我以前没学过的领域——去纽约大学读电影研究的硕士。”
来自意大利的Diego Fischetti对“探索赋予信心”深有同感。
“学陌生的课给我的启示,就像我18岁搬到中国一样,两者都彻底打破了我过去的认知。曾经,我像是通过钥匙孔看世界;而无论是适应中国,还是学习遗传学,都让我发现:我比自己想象的更有能力去懂得不熟悉的事物。”
他明白了,学习并不是局限在自己已知的范围内,而是要相信自己能够探索新领域,并最终理解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