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看过这样的画面:成百上千只萤火虫在黑夜中闪烁着光芒,它们几乎同时亮起、熄灭,仿佛排练过一般,像是在演奏一场无声的交响曲。这种现象被称为同步(synchronization)——个体之间逐渐调整自身节奏,最终达到协调一致的过程。
同步现象不仅存在于萤火虫中,它在自然界也无处不在:心肌细胞协同跳动维持心脏有序跳动,神经元协同放电以驱动我们的思维与动作。
几十年来,物理、生物、工程和数学等多个领域的科学家们一直在探索同步是如何发生的。最近,上海纽约大学数据科学助理教授凌舒扬在Foundations of Computational Mathematics(《计算数学基础》)期刊发表了一项研究,深入探讨了同步现象的形成机制及其中隐藏的结构。
同步从何而来?Kuramoto模型告诉你
人类对同步的好奇可追溯到几个世纪前,比如惠更斯观察到的钟摆同步现象。到了1970年代,日本物理学家Yoshiki Kuramoto提出了一个优美的数学模型,至今仍是研究同步现象的经典工具。这个Kuramoto模型将系统中的每个个体(如萤火虫、神经元、电网节点等)看作是一个“振荡器”(oscillator)——即周期性运动的单元。每个振荡器会根据邻居的状态调整自身节奏,随着时间推移,整个系统逐渐趋于同步。
Kuramoto模型自提出以来,引发了跨越物理、生物与工程领域的广泛研究。但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一模型与现代优化方法及信号处理问题也息息相关。
隐藏的联系:从自然同步到数学优化
你可能想不到,原本用于解释萤火虫、钟摆等自然现象的同步模型,竟然与数据科学中的核心问题——群同步(group synchronization)密切相关。群同步的目标是:仅通过一组含噪声的成对测量值,推断出一组未知的角度或旋转信息。这一问题广泛存在于社交网络社区识别、图聚类、三维分子重建(如冷冻电镜)等应用中。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研究者通常将其转化为一个优化问题:定义一个“能量函数”来衡量当前推断的好坏,然后寻找使能量最小的解,即所谓的“全局最优解”。然而,这一问题通常具有非凸性(nonconvexity)——就像雾中的登山者可能会在山谷中迷路,优化算法也很容易陷入“局部最优解”,而错过真正的最佳解。更糟的是,在最坏情况下,找到全局最优解甚至是NP难(NP-hard)的。
有一种应对办法叫做半正定松弛(SDR),它将原始的非凸问题转换成凸问题,在某些条件下甚至能找出原问题的最优解。但SDR计算量极大,难以处理大规模数据。
有意思的是,凌舒扬与合作者的研究——已被Quanta Magazine(《量子杂志》)专题报道——发现了群同步问题与Kuramoto模型之间的数学桥梁:如果将群结构限制在“圆周群”(想象一下钟表上的旋转角度),并利用问题中隐藏的低秩结构,那么群同步中的优化问题正好与Kuramoto模型中最小化的能量函数一致。换句话说,理解群同步问题中复杂的优化地形,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Kuramoto模型中同步为何发生、如何发生。
“过去几年已有很多进展,”凌舒扬说,“但我们仍未完全理解这个能量地貌(景观)。我总在想:是否存在某种简单的量或原则,能统一解释同步背后的规律?”正是这样的问题持续推动着物理学、优化理论和数据科学的交叉研究。
统一的同步理论
2023年12月,凌舒扬完成了一项研究,深入揭示了同步能量地形中的数学结构。尽管这个能量函数表面上看起来极其复杂,拥有指数级数量的鞍点(saddle points),但他的研究发现:在一定条件下,这个非凸问题只存在一个局部最小值,而这个最小值正是全局最小值。
这个“条件”其实与网络的连接方式有关。研究表明,这一性质由网络的拉普拉斯矩阵(Laplacian)决定,后者描述了振荡器之间的连接结构。只要这个拉普拉斯矩阵“表现良好”——比如它的谱分布类似于全连接网络的拉普拉斯矩阵——那么即便图非常稀疏甚至有负的边,这个非凸问题的能量地貌依然会非常“良性”。
“这是一个确定性条件,它完整刻画了能量函数的地形。”凌舒扬解释说,“令人惊讶的是,仅通过最小值附近的局部几何信息,就可以推断整个全局结构。而且,这个理论适用于一大类网络,甚至包括带符号或加权的复杂网络。”这个结果不仅仅具有理论价值,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明确的判据:何时可以安全地使用高效的非凸优化算法,而无需依赖计算量昂贵却强大的凸方法。这一理论也有望应用于更广泛的科学与工程问题中,尤其是在神经动力学等领域的同步分析。“我希望这项研究不仅提供实用的计算工具,也能为我们理解复杂系统中如何自发形成秩序,提供新的数学视角。”凌舒扬补充说。